一頭濕髮,黃河兀自坐在三面落地鏡的正中間,身後有自然光打進來。倏地有種劇場的既視感,他放鬆的姿態透過鏡像折射,在空間流動。
等待時,整個空間很安靜。造型師拿起定型噴霧,「呲呲!嘶嘶!」每噴一下,黃河便跟著從齒縫擠出空氣,嘶嘶應和。我忍不住偷笑。
他像自帶舞台,一舉一動,都成故事。
一頭濕髮,黃河兀自坐在三面落地鏡的正中間,身後有自然光打進來。倏地有種劇場的既視感,他放鬆的姿態透過鏡像折射,在空間流動。
等待時,整個空間很安靜。造型師拿起定型噴霧,「呲呲!嘶嘶!」每噴一下,黃河便跟著從齒縫擠出空氣,嘶嘶應和。我忍不住偷笑。
他像自帶舞台,一舉一動,都成故事。
觀眾也許是從《危險心靈》開始認識黃河,那個衝撞體制的「謝政傑」。2006年至今,已過十多個年頭,他演過偶像劇、拍音樂錄影帶,也編導過電影短片,始終保持彈性地享受表演的樂趣,並不斷探索自己的可能性。
「容許我引用王家衛導演的一句話:『小時候都覺得一定有一個絕對,但長大之後越來越沒有標準答案。』」他說。
從《紅衣小女孩》、《完美 Lily》、《翠絲》,再談到即將上映的電影新作《最乖巧的殺人犯》,這些作品涉及的議題跨度廣,從當代網路現象、同志議題到家的意義。演繹這些角色生平,黃河直言,對人性的看法與包容度會有所不同,確實讓他懂得緩下來,不急著批判。
「當你看得越多、了解越多,越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非黑即白的事情,容許有更多模糊的東西存在。」說到激動處,黃河的語速漸快,他繼續說:
「像我認識角色的第一個面向,我會從他的個性切入。他是一個什麼樣個性的人?而延伸,他遇到了什麼事情?會做出什麼反應?我會避免因為角色設定他很怪,或他是同性戀、神經病、殺人犯而去定義角色。這樣說有點抽象,但我會盡量在這個角色裡,找到身為『人』最大、最明顯的核心與動機。」
黃河進一步解釋,當時接演《翠絲》裡的同志愛人「阿邦」,他不會想著要演一個同性戀愛人的樣子。「不是!他只是想要好好地愛一個人,而那個人剛好是個男人而已。我們只是想談戀愛,做錯了什麼嗎?又像《最乖巧的殺人犯》裡的主角阿南,他只是想好好生活,不想面對這麼多生活的難題,為什麼沒辦法?為什麼這個難?」
角色也不過為人,當看見驅動角色的核心價值與根本信念,自然而然,演員不會去批評這個角色,不會站在全知的觀點去評斷。所有表演跟情緒呈現,都會從支持這個角色的角度出發。
新作《最乖巧的殺人犯》預告片點出「愛與血緣無關」,海報打上「家是廢墟,我是住在裡面的垃圾。」家之於黃河,也是得花一生去學的課題。「不是有人住在裡面就叫做『家』,要用心在你所處的這個環境,去觀察裡面牽扯到的所有人、事、物,並學著溝通。」這是他對「家」的定義,也是他的經驗反思。
「一次衝突,背後是很多、很多不滿的累積。」黃河騰出兩隻手在空中比畫,一層疊上一層,「家」這個概念,在次次擠壓中,斑駁重組。他舉重若輕地帶過,接著把話鋒移回表演,流暢地表示,透過揣摩不同的角色與心境,他學會更放開心胸去理解、尊重每個人和衝突,當然,這也助益到他與家人的互動,是表演帶給黃河的紀念品。
「曾有人說過演戲是能夠拿來治療的,但很抱歉,對我來說完全沒有!因為你不管再厲害、技術再好,都很難不參雜一點私人感情在裡頭,或說,表演是不可能不帶任何個人情感的。演的時候,我總是得給出去一點什麼,當然,角色也留下一點東西給我。」
何謂「給出去」?他解釋,是演繹角色時給出個人情感的過程。有時可能跟角色有類似的境遇,但角色有套劇本,最終會有它的結果。人生不是,不是演完一個角色,自己就得到救贖了。「角色給我的東西,像是輕輕地拍著我的肩說:『It’s okay. 沒關係的。』一種互相理解的寬慰。」
所以,黃河有點殘忍而平靜地說,不管是演員或是觀眾,表演終究不會治癒你。角色有其出路,但你永遠都在路上。看完戲、演完戲,總有一天,你還是要面對深埋心底、只有你自己能處理的問題。
這種必須不斷面對脆弱、向下探傷口的行為,黃河直呼變態,「我覺得,當演員要相信你在做的事情,並由衷地喜歡它。我說的『相信』是指,(當)演員是個很變態的事,你再怎麼樣用技巧,都有要傳遞的情感,要不停挖自己內心的傷疤。」若因不斷給出情感而疲累,黃河溫暖回應,試著回想那個讓你愛上表演的時刻吧!
他再度露出滿足的微笑,直說到現在還是很享受演戲,可以每天去不同的地方,每次工作都能認識不同的人,每天都在改變,都有新的體驗,「這是我覺得最迷人的人生了!」語畢,他微笑閉起了雙眼。看著這一幕,我沒有接話,想替這個時刻留下一些些空白。
回望起點,黃河出道並得獎得早。他坦言幸運,讓大家提早看見自己、有更多的機會。只是,得獎經驗讓他學著肯定自己,卻沒有因此建立他的自信。
「得獎這件事,的確對我有一些影響,因為我是個很沒有自信的人,所以有別人肯定我,讓我也因為別人的肯定,去肯定自己。」
這些年如何慢慢建立自信?他苦惱地雙手抱頭,「我不知道欸!這真的好難!」停頓了一會兒,他說:「我有時候也會覺得自己做得很好,忍不住稱讚自己一下。但我覺得那是很私人的時刻。」他接著舉例,「像我會畫畫,有次工作要我畫一幅畫,畫送出去後,同事說,客戶回應畫得真好!我就說:『我知道啊!』像這種,很小、很短暫的一下子的自信。」
這段話看似輕描淡寫,背後是黃河從青少年時期開始學畫,至今不間斷創作、訓練累積出來的信心。「這句『我知道』,是我知道自己過去付出多少努力,自然而然知道自己辦得到。是這樣一種自信而非自滿,因為這叫做我的專業。」
而作為演員的自信呢?「何時開始有自信?這個東西很模糊,但應該是我開始演偶像劇的時期吧!演偶像劇真的是很需要技術的一件事。」他認真回憶。
這答案令人頗為驚喜。黃河分析,與表演短片、電影不同,偶像劇有設定好的走位、情緒與效果,拍戲現場嘈雜紛亂,時間緊迫,沒人會停下來等演員醞釀情緒;一顆鏡頭開拍,儘管上一秒大哭、下一秒笑,情緒就是得到位。
偶像劇的訓練,打開了黃河另一種表演視野,「很像是,以前自己跟表演是分開的,那陣子有種終於融會貫通,看懂了些道理的感覺。」他怕自己講得太抽象,拿最熟悉的繪畫技巧來比喻:
「就像是,繪畫有各種流派,有寫實派、印象派,甚至野獸派,你不能拿同一套標準去評斷不同的畫風,表演其實也是這樣。我要講的東西就是,表演不是哪一個東西最好,不是演電影才厲害,演偶像劇就沒演技,不是的!沒有這麼簡單。因媒材不同,在電影、無台劇、偶像劇的呈現手法上當然會不同,各有各的必須與專業。」
在歷經偶像劇的洗禮前,黃河並不覺得自己專業,那對他來說,什麼叫專業?他條理分明地說明:「演員除了要會演、專注演技和情緒,你怎麼去跟環境、劇組互動,也是專業的一部分。我要看得懂燈位、知道這場戲會如何剪接、導演要呈現給觀眾的感受是輕是重……要能夠討論並因應各種狀況去調整自己的演出方式,我覺得那才是專業。」
他也大方分享自己的表演心法,能隨著演戲節奏與對手反應,現場即時調整自己的表演。這三大要素,分別為:時間、方向跟重量。
一、時間:就是快速跟緩慢,演的節奏、說話語氣的快慢等,這些都會影響到呈現一個角色的細緻度。
二、方向:指演員與誰對話的方向。演員要丟出的情緒與訊息,其對象是誰?是跟觀眾講話?跟自己講話?還是沒有對象地自言自語?
三、重量:可以是說話語氣的輕重,或是動作、談吐的輕重,甚至是情緒的輕重。
黃河與新演員、同為演員的你共勉,透過這三個要素,彈性且靈活地檢視表演,會更容易演出立體的角色,並透過劇情發展,為角色帶來個性反差。
他是如此專注於表演裡頭的細小差異與情緒變化,這種對生活、人性敏銳的觀察力,其實也體現在他過去編導的短片裡。
「我之前寫了一個短片,是關於愛情啟蒙。內容描述,有個女生喜歡一個男生,但男生喜歡很白的女生,為了讓男生喜歡自己,女生偷了粉餅,把自己畫得很白很白去上學,最後被男生嘲笑的故事。很微小,但我們每個人一定都經歷過這種時刻,不重要卻深刻記得,這種因為微小事物而影響一輩子的時刻,而這種東西可能是很個人的。」
我想起那個坐在鏡子前,發出調皮噪音的男孩;想起他談起表演時,閉眼享受的全然快樂。這些時刻也很微小,很個人。若你願意停下來細細地看,你會發現一種東西,那是真實純粹,隱隱地感動著人。
「我還是常常在自己的世界裡。一般人看我,可能會覺得我怪怪的,自己想著奇怪的事情傻笑、懊惱、生氣、難過。我很享受自己的世界,很享受跟自己相處。希望你也是。」
採訪、撰稿:吳孟倫
編輯:薰鮭魚
攝影:楊雅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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